杨向奎：释“不玄冥”:龟蛇二将
【导读】商朝甲骨卜辞用语中，常见“不玄冥”三字连用，对这三个字的解读却长期没有定论龟蛇二将。故闻一多先生曾感慨：“释者八九家，聚讼数十载，众说纷纭，事同射覆，不幸而皆未中也。”
1955年，杨向奎先生于《历史研究》第 1期刊发《释“不玄冥”》，以僻透的分析论证了“玄冥”即昏暗模糊之意，“不玄冥”即指占卜结果不模糊龟蛇二将。此论一出，“聚讼数十载”之疑难豁然开朗，郭沫若先生竟有“其言至确”之定评。
《释“不玄冥”》虽仅三千言龟蛇二将，可所解决的问题则关乎中国文化之大要：
其一，“不玄冥”为甲骨卜辞常见“词组”，不得其正确含义，势必影响对甲骨卜辞的认知龟蛇二将。其二，“玄冥”、“冥玄”至汉晋仍为常用语，了解其初始含义，对理解汉魏社会有大助益。其三，中国人历来崇尚青龙、白虎、朱雀、玄武，“青白朱玄”实仍笼罩中国人的信仰与祈愿。可龙、虎、雀皆对应一物，唯玄武为灵龟，殊难理解，故闻一多先生以为“其义不可解”。《释“不玄冥”》则透解其义——“‘玄冥’本为龟卜的形容，后来此一形容，转为龟的别名……今知玄冥玄武之演变，而知玄武之解作灵龟并不困难。”
杨向奎（ 1910— 2000年）字拱辰，河北丰润人龟蛇二将。 1935年北京大学历史系毕业后留校。 1936年赴日本东京帝国大学做研究生， 1937年 7月抗战爆发后回国。 1946年至山东大学，任文学院院长兼中文系、历史系主任，其间创办《文史哲》，为首任召集人（主编）。
1950年代以杨向奎先生为领袖的八大教授齐聚山东大学历史系，曾以中国古史分期、中国农民战争史、中国资本主义萌芽等重大学术话题，引领中国学术潮流，并由此形成“独断之学”与“考索之功”并重的学术传统,奠定了山东大学史学发展之长久格局龟蛇二将。“八马同槽”亦因此而成为士林传奇，山东大学则以“文史见长”而誉薄海澨。
1954年杨向奎先生支持“两个小人物”在《文史哲》刊发有关《红楼梦》评价的文章，受到毛泽东重视，引发了具有全国影响的《红楼梦》问题大讨论龟蛇二将。
1957年杨向奎调中国科学院历史研究所工作，任历史所学术委员会主任，明清史研究室主任等，其间创办《清史研究》等龟蛇二将。
杨向奎先生学术视野宏阔，贯通古今、贯通文史、贯通文理龟蛇二将。 1943年，发表名著《西汉经学与政治》，为顾颉刚、傅斯年等称许。 1960年代初，《中国古代社会与古代思想研究》上下两册问世，由此奠定了其学术大家的地位。 1960年代，侯外庐主编的《中国思想通史》、任继愈主编的《中国哲学史》与杨向奎的《中国古代社会与思想研究》，三足鼎立，各分秋色，影响均超出学术界而拥有广泛读者。至 2000年代，海外名家如余英时等则认为，杨著因系独撰而更具个性，对海外学者影响亦更著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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“文革”期间，由于很难从事史学研究，杨向奎先生于花甲之年转向自然科学，在中外权威科学杂志发表《论时间、空间》、《熵和引力》、《未来的理论物理学：量子与熵——二进位的数字表达式》、《关于数理逻辑中的悖论》等，为国内外科学界所瞩目龟蛇二将。
“文革”后，杨向奎先生刊行《中国古代史论》、《清儒学案新编》、《大—统与儒家思想》、《宗周社会与礼乐文明》、《墨经数理研究》、《自然哲学与道德哲学》、《哲学与科学——自然哲学续编》、《绎史斋学术文集》、《繙经室学术文集》共 9部著作，主持编纂《中国屯垦史》等龟蛇二将。
商朝武丁时的卜辞习惯用语龟蛇二将，有“
”三字，这是自从甲骨文字发现以来，聚讼几十年没有解决的问题之一龟蛇二将。十多年前闻一多先生考释这三个字的时候曾经说：
’二字，释者八九家，聚讼数十载，众说纷纭，事同射覆，不幸而皆未中也龟蛇二将。”
一多先生逝世以后，又已几十年，这仍然没有解决龟蛇二将。我以为解决这两个字的含义，须要注意到几个关键： (一 )是两个字中的每一个字的解释需要正确，而合起来后需要成词；否则就某一字而论，或者可以傅会，而合起来后也许凿枘不通。 (二 )是这两个字的解释需要和卜龟有关，因为这是兆璺旁边的刻辞，不是一般的记事，需要正确的说明这两个字的含义，为什么武丁时卜辞常见这一词句。
先说“”字龟蛇二将。这虽然有多种解释，然而应释“玄”。《说文》玄字作“
”龟蛇二将，金文作“
”龟蛇二将，而《说文系传》古文“玄”作“
”龟蛇二将，《玉篇》作“
”龟蛇二将。甲骨文作“”，正是“
”的前身龟蛇二将，由虚笔“
”变成实的“
”，是一个很自然的演变，在甲骨文中所在多有，而“玄”字的演变，更可以“旦”字的演变说明之龟蛇二将。甲骨文“旦”(昌)字作
等形，郭沫若释昌，而于省吾以为即旦之初文，与昌字同源龟蛇二将。《说文》籀文昌作“
”龟蛇二将，而《古玺文字征》七·一，旦字作
龟蛇二将，于省吾以为即
字龟蛇二将。这是正确的解释。“
”字可以演变作“
”龟蛇二将，那么“玄”字之由“ ”演变作“
”作“ ”，并不是孤单的假设龟蛇二将。
说文“玄”字有幽远意，又云“黑而有赤色者为玄”龟蛇二将。凡从“
”字龟蛇二将，皆有幽暗微小之意，如“
”，如“幽”，如“幾”，如“幼”皆是龟蛇二将。当作者以“不玄冥”的解释求正于郭沫若先生时，郭先生曾提出对于“玄”字解释的补充意见道：“ 即玄字，乃镟之初文，象形。甲骨文有从此作之字，如
(《前编》四卷七页六片)或
(《佚存》三十二片)，正像两手操镟而旋转之龟蛇二将。玄音同镟，镟其后起字。镟主旋运，晕眩之病亦以旋运为其特征。眩晕则头昏目黑，故玄转为昏黑之意。转意固定而初义遂失。然玄犹存镟之形，实无疑问。”
郑州的殷代遗址里曾发现了铜钻，且发现了钻孔卜骨；卜骨孔径与钻身恰合，正可以作为有力的物证龟蛇二将。玄字既无问题，而“
”字，应释作“黽”，同于“冥”字龟蛇二将。过去已有人这样主张过，郭沫若先生说：
“今按‘
’字固不得释为龟，然亦不得释为‘蛛’龟蛇二将。形虽与蜘蛛略肖，并无朱之音符，如竟可释为蛛，则何见其不可释为蜘耶?字无音符而象形，其实即蜘蛛字所从之 黽字耳。”
字释黽无问题，绝不能释作蜘蛛，蜘蛛为昆虫八足，此作四足，形体不类龟蛇二将。“黽”字古同于“冥”字，《左传》定公四年之“冥阨”，即《战国策》之“黽阨”，《史记·春申君传》之“黽隘”。又《说文》黽部，“鼆，冥也，读若黽蚌之黽”，《左传》文公十五年“一人门于句鼆”，《释文》鼆本作黽。闻一多先生以为“冥加声作鼆，鼆又省形作冥，黽、鼆，暨玄冥之冥，总一字耳”。
玄冥即昏暗模糊之义，“不玄冥”即指兆璺之不昏暗，不模糊，此义，郭沫若于省吾两先生俱已指出，特以“玄冥”两字解释有误，虽通其义而不得其解龟蛇二将。“玄冥”二字一直到战国秦汉时候，尚为普通习俗用语，《庄子·秋水》篇说：“无东无西，始于玄冥，反于大通。”《淮南子·俶真》篇说：“处玄冥而不暗。”所有玄冥皆指黑暗幽冥言。“玄冥”或作“眩眠”，《史记·司马相如传·大人赋》云：“视眩眠而无见兮。”“瞑”与“眠”音义皆近。“玄冥”又作“冥玄”，高亨先生指出《孟子·滕文公上》引《书》曰：“若药不瞑眩，厥疾不廖。”乃“玄冥”两字的倒转，是非常正确的。“瞑眩”指人服药后之迷惘言。今《书》中无此字句，见于《国语·楚语上》，有云：
“武丁于是作书曰：‘以余正四方，余恐德之不类，兹故不言龟蛇二将。’如是而又使以象梦旁求四方之贤，得傅说以来，升以为公，而使朝夕规谏曰：‘若金用女作砺，若津水用女作舟，若天旱用女作霖雨，启乃心，沃朕心，若药不瞑眩，厥疾不廖，若跣不视地，厥足用伤。’”
卜辞“不玄冥”是武丁时习语，而武丁作书也有“药不瞑眩”习语，这不是巧合，而是事实使然龟蛇二将。“药不瞑眩”即指良药苦毒，使人迷惘，可利于病。又扬雄《方言》卷三云：
“凡饮药傅药而毒，南楚之外谓之痢，北燕朝鲜之间谓之痨，东齐海岱之间谓之瞑，或谓之眩龟蛇二将。”
郭璞注：“瞑眩亦今通语耳龟蛇二将。”可知晋时“瞑眩”尚为通语。钱绎《方言笺疏》说：“《众经音义》卷一……引《字林》，眩乱也。……《周语》观美而眩。李善注《景福殿赋》引贾逵注云眩惑也。……合言之则曰瞑眩，……倒言之则曰眩瞑。”我们以为，并不是倒言之“曰眩瞑”，而是正言之。《汉书·扬雄传·甘泉赋》云：“目冥眴而亡见。”亦即“玄冥而无见”。
因为《书》有“若药不瞑眩龟蛇二将，厥疾不廖”的记载，可知也是医药上的习用语，《金匮·痓湿
病·脉篇》白术附子汤下云：“一服觉身痺半日许，再服三服都尽，其人如冒状，勿怪龟蛇二将。”焦循以为“如冒状即顿瞀也”。所谓顿瞀即瞑眩。韦昭注《楚语》云：“瞑眩顿瞀，攻已急也。”
合言之作“玄冥”，分言之作“玄”作“冥”龟蛇二将。甲骨文中“不玄冥”有省作“不玄”者，其意同于“不玄冥”。“不玄冥”或“不玄”，均指兆璺之清晰明白，不需再卜言。卜辞往往有一二三四五等数目字，即指龟卜次数，刻在兆旁，不玄冥也刻在某一个兆旁，表示那一兆旁，表示那一兆是不玄冥的。
“玄冥”本为龟卜的形容，后来此一形容，转为龟的别名龟蛇二将。《左传》昭公二十九年云：“水正曰玄冥。”又《左传》昭公十八年记郑大火云：祝史“禳火于玄冥。”于玄冥禳火，亦足见玄冥之为水神。水神玄冥，亦即北方之神玄武。《月令》冬季：“其帝颛顼，其神玄冥。”而《淮南子·天文训》云：“北方水也，其帝颛顼，……其兽玄武。”《史记·天官书》亦谓北宫曰玄武。“武”与“冥”古音可以通假，故玄冥可作玄武。而玄武是向来解释作灵龟的，闻一多先生以为其义不可解，今知玄冥玄武之演变，而知玄武之解作灵龟并不困难。
《淮南子·天文训》、《史记·天官书》、《汉书·天文志》并以北方七宿总称曰玄武龟蛇二将，而《楚辞》卷五《远游》云：
“叛陆离其上下兮，游惊雾之流波，时暧曃其曭莽兮，召玄武而奔属龟蛇二将。”
洪兴祖补注云：“玄武谓龟蛇龟蛇二将。”玄武谓龟蛇之说，来源很早。许道龄先生在《玄武之起源及其蜕变考》一文中引《汉》镜作证，说明古汉时所云玄武皆指灵龟言，他说：
“北宫七宿既总称曰玄武，而玄武又为灵龟的别名，故西汉中叶以前，世人都以灵龟为他的象征，后来因为民间相信龟蛇为雌雄二物，故以‘龟蛇合体’代替之，而北方属水，龟为水母，水能胜火，故庙祀玄武，则可以防御水火的灾祸龟蛇二将。”
由“不玄冥”到“玄冥”及“玄武”的演变情形如此龟蛇二将。
“不玄冥”或作“不
”，是知冥字可以作嫇，而甲骨文有独立的“嫇”字，其义不详，或指天色之晦冥?因另有“夕死冥”三字，颇疑此三字意义，与生魄、死魄有关，可问题牵涉亦多，容另篇考释龟蛇二将。
本文原载《中国历史评论》第一辑
《中国历史评论》编辑部
本期编辑：邵剑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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